在清境,最清楚每家每戶經歷、最熟悉異域孤軍來龍去脈的人是葉瑞其。清境的成年人中,沒有不知道葉瑞其的,他為清境所做的貢獻,在清境的大事記中都有記載。
我當然得拜訪他。
當我在埔里鎮一個掛牌為「白馬文創有限公司」堆滿書籍和各種畫稿的工作室兼辦公室見到他時,不禁大吃一驚。我原本認為他至少也是50歲以上的老兵二代,沒想到竟是一個胖乎乎、笑嘻嘻、30多歲的小夥子,而且,他不是老兵後裔,也不是雲南人,他是地道的「臺灣仔」。
2002年2月,年輕的葉瑞其到清境觀光發展促進會擔任總幹事職務,此後,在清境的各條大道小路、各家堂屋客廳、各種策劃會上,都可以看到這位精明小夥子的身影。「總幹事」是幹集體事的,他的工作聯繫著各家各戶。到任伊始,他就參與籌辦首屆「梅峰桃花緣」活動,把漫山遍坡的灼灼桃花昇華到旅遊的境界。三個月後,又透過清境觀光發展促進會提出「雲之南少數民族文化重建計畫」申請文建會九二一震災災後重建區社區總體營造方案補助,這是一個難得的機遇,也是一個龐大的文化建設工程,包括籌組社區發展協會、社區文史調查、雲南文化尋根訪查、發行《人間清境》社區報、出版《清境文化導覽手冊》等等。葉瑞其頭上又多了一個「社區營造員」頭銜,另一個營造員是楊天福。
局外人搞不清「營造員」為何官職?也不知「營造」什麼?
營造員就是營造規劃人員,主要設計、規劃社區的營造工作,比如產業發展、人文教育、環境景觀、環保生態等,有如大陸的新農村建設。
一個又一個的活動把葉瑞其、楊天福兩位「營造員」自身「營造」得團團轉。他們策劃舉辦了「2002清境一夏」、「雲之南擺夷文化節」、「高山金馬影展」、「爸爸節烤肉晚會活動」、「2002牛戀清境」……目的只一個,宣傳清境,再塑清境。
清境觀光發展促進會和清境社區發展協會猶如一頭大鳥的兩隻翅膀,展開剛勁的羽翅越飛越高,兩個民間團體每年組織舉辦了多少節慶活動,多少培訓,多少參觀取經,只要在社區的工作紀要上就能查清。查不清的是舉辦人所付出的辛勞和汗水。最值得—提的是從2007年8月開始進行的「走過異域50年──清境社區歷史照片蒐集計畫」,這是清境營造規劃諸多活動中的靈魂與核心。
老兵們在「金三角」驚心動魄的履歷,以及在臺灣肉體和靈魂的折磨,現實生存和精神世界的融合,一張照片、一件物體、一間老房,都是最珍貴的見證,集中起來,保存起來,就是一部熬過漫長歲月的歷史文物,就是具有某一種啟示作用的精神力量。
葉瑞其認認真真地做著這一工作。他四處奔走著,解釋著,憑著人們對他的信任,被他的誠懇感動,家家戶戶翻箱倒櫃,找出一張張佈滿灰塵、顏色暗淡、破損不堪的老照片交給葉瑞其去「起死回生」。而葉瑞其還要保證使用後完璧歸還。照片是可視的,照片後面的故事是隱蔽的,也是沉重的。葉瑞其在清境社區發展協會的支持下,找一個個健在的老兵或眷屬採訪、記錄,整理成「口述歷史」,這段歷史是一座造型怪異,結構複雜的迷宮,它外貌的百孔千瘡和內部雜亂的經緯脈絡很難理清頭緒,而當事人不少已去世,活著的往往也說不清來龍去脈。葉瑞其既是採訪者,又是這本書的主編,更是一團亂麻的釐清者。他以主編的責任,千方百計找了十幾本有關「金三角」的史料、小說、回憶錄,並一一認真閱讀、核對,尋找線索,印證老兵們的口述,也糾正他們的記憶誤差。當年的「金三角」地區有槍就是草頭王,今天還是連長明天就可能成為團長,能擴大多少人的隊伍就能當多「大」的官。走馬燈式的戰鬥和萬花筒般的「整編」、「擴軍」,讓當今的年輕人理出頭緒比打一次仗還難。然而,既然要編書錄實,就不能朦朦朧朧大而化之,比如事件年代、地址、部隊番號等等,讓現有資料中的雜蕪無序得以重現歷史的真實與準確。
當我在葉瑞其辦公室看到他那堆積一尺多高的「金三角」資料和各種書籍時,我欽佩他的認真和井然有序。他把1949至2011,長達62年的大事記理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異域的11年,積年累月的整體搜尋,使人們一目了然縱觀整個「金三角」的歷史:「昆明事變」、「轉進滇南」、「復興部隊」「、大其力之戰」、「雲南反共救國軍」、「美國白紙方案」、「東南亞自由人民反共聯軍」、「沙拉戰役」、「第一次撤台」、「國雷演習‧第二次撤退」等等。歷經四年多時間,終於出版了《從異域到新故鄉》一本厚重的畫冊,很快就發行一空,接著又再版印刷。葉瑞其還意猶未盡,又在此基礎上主編了清境老照片專輯《高山上的眷村》。他在主編寄語中寫道:「這是一本在臺灣海拔2,000公尺的高山上,一群退役榮民和來自異域的滇緬同胞在此落地生根的經歷。以及第二代成長與蛻變的真實故事。」一年後,一本《臺灣小瑞士──清境文化再造軌跡專輯》又出版了,此書全方位介紹清境舉辦的各種雲南節日和雲南美食,主編還是葉瑞其。這位非雲南籍的年輕人,一點一滴的將老兵文化和雲南文化整理積累起來,打造成了一筆價值可觀的精神財富和可以傳承的珍貴遺產,如同將一個神秘的櫃子打開,敞開了裡面原本被封存的一群人活生生的命運。他們的事蹟稱不上「黃鐘」,但也絕不是「瓦釜」,他們的艱難曲折和堅韌不拔是應當讓人尊敬的。
當然,為這段歷史和這一群人出力獻策的還不止葉瑞其一個人,他們紛紛為被政見蒙塵和歷史遺棄的這一群體或部落呼籲、正名。
為其首籲振臂的當然是大作家柏楊,一本小說一部電影把衣衫襤褸的異域孤軍推在世人面前,讓讀者、讓觀眾噓唏流淚,「孤軍」們提起柏楊感激涕零。柏楊的創作素材源自清境,台中、臺北各界人士也關注著清境的命運與發展,一群「雲南人」有著多麼令人驚歎的形象。
《從異域到新故鄉》一書編好後,地方官員、社會名流都積極為其作序。
南投縣政府文化局局長游守中的序題為「薪火相傳,生生不息」,摘其一段:
……有一批遊擊隊在滇緬邊境邊疆一帶奮戰長達11年之久。他們在寮、緬、泰交界的金三角成立「雲南反共大學」,企圖作為反攻大陸的復興基地,直到1961年才脫離戰爭與顛沛流離的生活,來到臺灣從事農墾開發。當時正處黃金時期的雲南少年們離開土生土長的家鄉,在異鄉落地生根,這一段歷史曾經拍攝成電影《異域》,一度造成轟動。當時的清境還是一片沒水沒電的荒山野嶺,只能以最傳統的人工徒手從事農墾的工作,艱困的生活除造就堅強的生命力外,居民們十分懂得敬老與互助精神,這一群可愛的少數民族(傣族、哈尼族、瑤族、拉祜族等),這麼多年來,過著樂天知命的寧靜生活。
《從異域到新故鄉》訴說從滇緬撤退來台的國軍突擊隊及眷屬50年離鄉背井、開荒辟地的一部動人史詩。無疑地,透過這一本專輯中一張張珍貴的老照片與耆老訪談的歷史,我們可以深切體會當年每一位輾轉來此定居的人思鄉之苦與遠在海拔2,000公尺的高山上「生」「活」是多麼艱辛的一件事。獨特的滇緬文化,從第一代到現在第三代,他們共同打造了自己的歷史。
臺灣「新故鄉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廖嘉展是一位社會學者,也是一位作家,對清境地區這批特殊身份的雲南人給予了極大的關注。早在1987年他在《人間雜誌》工作時到清境採訪,就為博望新村的文康室內懸掛的一張張老兵照片所吸引,以後,他一次次到清境,對清境的歷史文化建設提出了很多好的意見,他建議編撰出版一部系統的資料,將這段歷史完整地記錄典藏下來。他也為《從異域到新故鄉》一書作了序:
這批新住民的故事在臺灣民族的大熔爐中,是臺灣與中國生活史、文化史與經濟史激烈變遷與撞擊的縮影。身處承平時期的後世,我們已難想像父輩們艱辛的生命歷程,逝者猶可追,那是清境社區最珍貴的文化資產;有了這些文化資產,才能創造屬於清境社區獨一無二的文化,甚至成為文化產業。尤其是與大陸越來越開放交流的時刻,更顯得它的價值與意義。它見證一個時代的殘酷無情,也見證了人與人之間的真心。讓我們回顧了這段國共相煎的剪影,也看見清境社區後世的憂心與努力。這也是清境社區從事社區營造的價值所在。
在2015年元月13日陽光柔和的上午,我在著名的埔里紙教堂公園裡見到了廖嘉展先生。紙教堂由58根粗壯的紙管撐起一個橢圓形的空間,座椅也全由紙管做成。在充溢著聖潔光輝教堂邊的水池畔,我與氣質彬雅的廖先生進行了簡短的交談。他站在一個社會學者的高度,建議說:「清境第二代對自己文化的重視,對清境這片土地重新認同很重要,家家都可以成為有故事的園區,讓人家看到這個群體文化,族群文化,把歷史文化同少數民族文化結合起來。還可以搞個劇場,請『退輔會』支援,可以收票。」
廖嘉展先生從20世紀90年代初就和夫人從臺北到了埔里農村,帶領一個團隊搞社區營造和培養輔導工作,他有著社區營造的長期實踐經驗。
廖嘉展的目光超越了一個單純展示老兵經歷的意義,它奏響的旋律回聲,應該是更長久的、讓人回味的悲愴與高亢的混合音響。
臺灣聯合大學經濟與社會研究所所長黃世明則用詩歌的形式表述了他對這群老兵、這段歷史的認知:
這是一個呈現臺灣多元同體的族群共融清境,
鑲嵌在清朗天空下的青山峻嶺上,
從雲南到泰北,從異域到臺灣,
歷經多次的流渙離散,終於從這裡找到落腳處,
得以建立生聚紮根的溫馨花園。
由於「柔遇剛」的形勢驅迫與歷史命運,
雲南的家園,泰北的戰場,
逐漸成為清境社區居民的追憶空間,不再是生活場域;
然而「剛決柔」的堅毅抉擇,
泰北的異域,曾經是生存對抗的行動與沙場,
卻也是凝聚族群休戚與共的流寓,創造了許多感人肺腑的英雄事蹟,
異域孤軍硬挺的壯烈行事,成為許多媒體的撰述焦點。
許多人所看到的、聽到的感人流傳故事,
卻是清境社區居民代代傳承的先人流渙事實。
從沙場到牧場,從荒野到農園,從辛酸血淚到安居樂業,
族群共同體的生命謳歌,
回蕩繚繞在清境社區的人群生活、文化傳承、
產業生計與地景生態的繽紛聚落中。
從生死搏鬥到平淡過活,生命可以如此壯烈動容,也可以如此純樸莊嚴。
壯烈動容的英雄偉業,逐漸步入歷史舞臺的另一端,
純樸莊嚴的庶民家業,悄悄地出現在1949—2011年的世代傳衍舞臺。
再回到葉瑞其的話題上,這位小夥子融入到老兵群體中,把清境宣傳得風風光光、實實在在,用「老兵」這根紅線串起清境一串名勝珍珠,清境益加添光增彩。他本人在《高山上的眷村》編序中這麼說:
清境,是臺灣知名的高山旅遊景點,她有海拔2,000公尺的高山草原,全台獨一無二的綿羊秀,引領臺灣民宿發展的歐風建築,更是前往合歡山登山、賞雪的最佳前哨站。
但許多人可能不曉得,清境社區的形成與發展,是從其特有的「高山上的眷村」開始,而眷村榮義民的故事則是「緣起異域」,206名滇緬遊擊隊與雲南少數民族從1961年撤退來台,接受政府安置於清境,從此「落地生根」,放下槍桿,拿起鋤頭,從沒水沒電的荒山野嶺開始,經過「淬煉‧新生」,清境第一代榮民義胞們,胼手胝足,默默地在這裡從事農墾開發逾半個世紀,創造出臺灣高山的奇跡。
對於清境第二代榮義民而言,這裡早已是土生土長的新故鄉,偏遠高山的眷村,獨特的生活形態,共同的生活經驗,凝聚了鄰里間無法取代的情感,更烙印著「成長‧蛻變」一生的記憶,對於不認識清境的人來說,清境或許不再清境,但對於真正喜愛清境的人而言,清境永遠是最美麗的霧上桃源。
非雲南籍人對雲南人的關注其情何親,其意何切,沒有藩籬之隔,只有兄弟情深。一曲蒼涼的異域悲歌,唱出慷慨的振奮之律,離不開不約而同或異曲同工的群聲合調。
※本文轉載自:歐之德(2016),《台海滇云》,頁287-298,雲南作家精品文庫,北京:九州出版社